【前言】本文作者卡蘿.歐芙(Carol Off),曾經親身前往許多發生在世界各地的衝突現場,並真正去了解其中因由。從過去南斯拉夫的解體過程,到由美國在阿富汗所主導的「對抗恐怖主義之戰」,都看得到她的身影。而她個人為加拿大廣播電視網所製作的電視紀錄片,足跡更是遍及亞、非、歐等地,並為她贏得許多獎項。目前是加拿大廣播電視網時事節目《事發當時》(As It Happens)的偕同主持人。其作品有:《獅子、狐狸與老鷹》(The Lion, the Fox and the Eagle)、《麥達克袋型陣地上的鬼魂》(The Ghosts of Medak Pocket)——此書在二○○五年,更是榮獲受人敬重的「達弗書獎」(Dafoe Book Prize)。作者現居多倫多,本書是她的第三本著作。
現在的奴隸 是可棄式的
「在舊時代,蓄養奴隸是昂貴的;你必須養他們一輩子,你要負起照顧他們生活起居的責任。而今日,奴隸則是便宜的;奴隸供過於求,你買了奴隸,如果不想用了,扔掉就沒事--現在的奴隸是可棄式的。」
--凱文.貝爾斯(Kevin Bales),《解放奴隸》(Free the Slaves)
阿博杜雷.瑪柯(Abdoulaye Macko)此刻坐在馬利首都巴馬科(Bamako)市豪華大飯店(Grand Hotel)的角落裡;他身形碩大,安坐在扶手椅中,眼神左顧右盼,正在查看大廳中有無認識的人。他身上所穿的男式傳統長袍(caftan)已經磨損綻線,而他原本高雅的白鞋也磨穿了好幾個洞。他的外表與舉止,都一如人們對這類人物的想像:他曾經是馬利共和國的外交官,在失業後,還是勉力維持自己的社會地位。自從他不得不停止那些可稱之為他生命中的艱鉅任務後,已經過了五年的時間;五年前,他的使命是,從象牙海岸的可可農場,解救那些被強迫徵集的童工。
瑪柯點了一盤奶油可頌麵包,與一大碗的牛奶咖啡,興致勃勃吃完所有東西後,又繼續點餐。當地一位認識瑪柯的援助工作者曾經警告我說,這個人喜歡白吃白喝,很可能會跟我索取費用。但是除了他看起來真的很餓之外--為了準時赴約,他一大早就離開家,並搭上兩小時的車--這位失業的公務員心中所想要的,似乎就是一位耐心的聽眾,來好好聆聽這一段漫長而心酸的故事。而我正好非常樂意洗耳恭聽。
瑪柯曾經在象牙海岸中部的城市布瓦凱(Bouaké),擔任馬利派駐當地的總領事一職,直到二○○○年才被政府召回。他至今仍不太了解自己被調回來、然後被勒令「退休」的原因,但是據他猜測,應該是他的直屬長官認為他引起太多麻煩所致。其實我早在此次談話很久之前,就已經確認這個原因當屬正確無誤。
瑪柯屬於那種典型的「勇於揭發惡行的人」。在一九九○年代末,他逐漸聽聞到一些讓他極度不安的消息。布瓦凱市位於象牙海岸可可生產區域的心臟地帶,數以千計的馬利人--旺季時可達數萬人之譜--都在那兒的可可農場生活與工作。大多數前往象牙海岸的外國工人,都來自馬利與其他貧窮的西非國家,在菲力克斯.巫弗維—波寧慈愛的目光下,耕種屬於自己的小農地,為時已長達四十年之久,但是除此之外,在每一季,也會有一小群馬里男人與青少年往南來到這片肥沃的可可農場地帶,應聘成為雇傭勞工,以賺取額外的生活費。如此互利共生的勞動安排,行之有年,在時間上也有幾十年以上的光景。
但是瑪柯得知還有另一類工人的存在,但他卻完全無法理解箇中因由。從他的消息提供者所描述的情況,聽起來很像奴工,而讓這些事情更為駭人的是,似乎這些奴隸都是兒童。這肯定不可能!奴隸制度與所有掛羊頭賣狗肉的新說法,比如償債勞工、質押勞工、苦力等,理論上應當早就絕跡許久了。嚴禁這類情事的法律條文,也已經施行好多年了。
現在統稱為馬利人的部落人群,在傳統上甚至可以溯及遠古,已經擁有很長的遷移性勞動歷史,關於移徙的故事也都烙印在他們的歷史與神話之中。在每一次家鄉收成季節的尾聲,當農地再度播種後,傳統上就是離家去其他地方尋找工作機會的時間點,他們會在外持續工作好幾個月。馬利人稱呼這些工人為「瑟夸阿」(sequoia)--該名稱借自一種候鳥名,這種鳥兒在相同的時間點上就會往南飛。人們離家四處尋找工作的現象如此常見,所以大多數的家人如果聽到甚至是最年輕的家族成員,宣布說他要離開家去賺錢,他們都不會感到驚訝。人們通常假定,其他的馬利人會關照一下這個小孩。這是馬利人照顧彼此的方式與習俗,不管他們只是要去到下一個村子或是旅行至鄰國,或是去歐洲或北美尋找新生活,從古至今,馬利人都會彼此照應。兒童與青少年,長久以來,都可以藉由這套習俗認可的系統,安全地往返各地;他們整個大家族裡的大伯小叔、姑母舅媽、堂表兄弟等等,經常都會協助照顧。
然而瑪柯所聽到的童工消息,並不符合這種傳統型態。當然是有若干相似之處,但是這些男孩的故事,有些年紀甚至只有九歲大,而且所工作的農場,並沒有親戚在身旁。單單「沒有親戚」這個訊息,就足以使任何一個馬利人拉起警報。瑪柯還聽說這些孩童都沒有收到工資。目擊者皆是受雇去搬運可可豆的馬利男人,他們前來告訴外交官說,他們親眼目睹,很年幼的男孩在槍口威脅下工作的情景。很難得到進一步的細節--這似乎應該是一個暗中祕密進行的勾當,所以瑪柯並不鼓勵這些人去直接打探。不過,幾個「可可小徑養護員」設法得到與一些青少年談話的機會,因而得知他們苦難故事的來龍去脈。
農民或者監工的工頭,驅使這群年輕人不停地工作,幾乎達到令他們喪命的地步。這些男孩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吃,夜間睡在上鎖的工寮,經常遭到毒打。每個人的肩上、背上,都有可怕的斑斑爛瘡;這是他們背負一袋又一袋沉重的可可豆所造成的傷口,但有些可能是遭受人身虐待受傷所致。
從事情的種種證據來看,還存在更為邪惡不堪的罪行。那些「可可小徑養護員」相信,農民付錢給有組織的人蛇集團,讓他們遣送兒童到可可林來工作;他們還告訴瑪柯,象牙海岸的警方都已被賄賂打點過,對這些惡行會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。兒童走私犯都以團隊合作的方式組織起來:當中會有一位馬利人,與一位象牙海岸人,通常還會加上第三位布吉納法索人--布國這個國家也是童工的來源地。
瑪柯是有可能聽而不聞、坐視不管,或是直接將消息轉告有關當局處理,從此跟這件事井水不犯河水。畢竟,這檔事很可能只牽涉到一小撮男孩而已;哪一個馬利人不是九死一生才活到今日的;反正他們最後就會自己想到辦法脫困。而且,大多數的抱怨與小報告,很可能都誇大不實。在一九九○年代,誰能有這麼大的膽子,敢用兒童當奴工?但是,與之相反的,瑪柯卻愈來愈捲進他所聽到的這些消息之上,而一心想要拯救這些孩子的念頭,也日益強大起來。
瑪柯由於外交人員的身分使然,本身的活動範圍受到限制,所以他委託旅居當地的馬利人,針對童工的謠言進行調查;最後他建立起了一個線人網絡,網羅了「可可小徑養護員」、牧羊人、佃農與自耕農不等,其中有馬利人,也有布吉納法索人。瑪柯經由這個線人網絡得知,其實很多人相當清楚實況為何;有一些提供消息的人甚至親眼目睹虐待情事。當調查逐步深化,愈來愈多線人所帶回的情報內容,情節都更加悲慘駭人。瑪柯於是相信,確有一群童工正在當地工作,而且勞動條件惡劣至極。
他編造了幾個藉口,以便能夠拜訪可可農人,然後在與他們的談話中間,不經意詢問幾個有關來自馬利的季節性工人的問題。他們的工作表現如何?生活一切安好嗎?反正都是政府人員會提問的正常問題。有些農人告訴總領事,他們農場上的童工,都是跟著自己家人一起工作的,不然也都是親戚。這不無可能,因為以農為生的大家族裡的小孩,經常都會跟在大人旁邊一起工作。而有一些農人則公開承認,他們已經付過錢給這些童工了--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?不管是誰運送工人過來,農人都會支付該位人士報酬。然後農人則藉由工人的勞動生產,賺回原先支付出去的費用。一旦原本的花費都補回後,農人就會開始支付工人薪資--如果收成後,經過可可商人的系統性價格操弄過後,還有足夠的錢可供分配的話,工人才會有薪水吧。不過瑪柯心知肚明,沒有家人在旁照料,這些小孩應得的利益,只能任由農人擺布。就他對於人性以及可可這樁生意兩者的理解,最有可能的情況應該是,即使有童工獲得若干工資,那也是屈指可數。
瑪柯詢問他是否能夠跟這些孩童聊上幾句。當對方拒絕,瑪柯立即訴諸他的外交特權,並要求象牙海岸警方陪同前往處理。一開始,象國政府極不願意配合。瑪柯懷疑許多警察等著他送上賄款,但是經過幾次無預警的農場訪視後,連警察也親眼見到這幅天地不仁的景象。有時候,小孩只要看見警察一來,就立刻四處奔逃。這些孩子已被事先警告,警方可能會前來逮捕他們;如果看到警察,要趕快逃走,以免被拘禁起來,遭受嚴刑拷打。不過後來消息逐漸在小孩之間傳開,他們聽說有一位勇敢的馬利官員,正在想辦法解救他們。於是這些孩子也慢慢開始訴說自己的遭遇。
關於兒童奴工的許多事件細節,都是瑪柯告訴我的,但是不僅其他消息來源承認確有其事,甚至連警方的檔案紀錄也都證實瑪柯所言不虛。我們在豪華大飯店的談話中途,瑪柯從他的椅子旁邊,拉出一只沉重的大袋子。他帶來了好幾本相簿,一本本都經過細心編排、並貼上標籤註記。它可以是一疊家庭回憶紀念冊,但是裡頭的文件內容,卻是瑪柯在農場所發現種種實況的書面證據資料。
一張張照片,都讓人驚駭莫名。一頁翻過一頁,皆是一群群灰頭土臉、過度驚嚇的兒童影像,個個衣著單薄、光裸雙腳;而在失去笑容的臉上,所顯露的悲痛創傷,在在證明了這位前外交官正在講述的故事並非虛構。照片裡有許多名男孩,年齡大約自十歲至十八歲不等;有幾十張照片的焦點,對準了年幼孩童的肩膀、背部上尚未癒合的爛瘡傷口。關於傷痕是來自毒打或者背負重物所致,實在難以判斷,不過這些潰爛的傷口全都沒有治療處理。在瑪柯發現這些男孩之前,大多數都已經待在農場上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時間。瑪柯最痛徹心扉的一次經驗是,當他尋獲其中一位男孩時,他已經奄奄一息。「我看見一堆樹葉底下似乎藏著什麼東西的樣子。一開始我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,但是葉子底下是一名孩子的身體。他生了病,褲子上都是排泄物,他們就把他扔到外面的農地裡等死。」
瑪柯說他只救出其中一部分的年幼工人;他深信,他當時沒辦法找到的其他孩子,大多數很可能至今都還在那裡受苦。不過他所尋獲的兒童,如今則都安然返家。他們所經歷的這段慘痛故事,已然深深烙印在他們的記憶之中,也銘刻在瑪柯的心底。
(本文轉載自卡蘿.歐芙新書《巧克力禍心》,中文譯本由臺灣商務出版)